紀念一位亦師亦友的德國古書商 Dieter Stecher(1940-2020)
有人說, 古書業是最接近學者的行業. 更有人以「經商的學者, 學識淵博的商人」(Kaufmännischer Gelehrter, gelehrter Kaufmann)來形容博學專精的古書商. 這句話放在西歐古書業, 特別是各有專門且經營主題分殊的大大小小古書店, 格外貼切.
就筆者 Rabbit親訪與實際參與的經驗, 一位古書商最花費工作時間的部份不是收書與找書, 而是目錄撰寫.
在網際網路未如今日發達的時代, 古書商必須投入相當多的成本, 建置一套自己工作使用的參考書庫(Handbibliothek), 裡頭包含經營主題的書誌學目錄、新近的考證研究成果、主題作家的書信集與傳記(用以瞭解作品脈絡與獨特意義), 甚至只有在研究機構才能看見的微縮膠卷(裡頭包含詳盡的書目記述, 諸如: 頁數、未編碼空白頁張數、內頁排序、特徵註記、有無附件…等. 今日許多數位化的線上目錄常省略不記, 但對頁數有時不規則的早期印本, 從版本辨識與確認上來說, 其實是一種資訊損失). 由此可知, 一家專門古書店的經營成本並不低.
此外, 精確檢視並紀錄書物特徵, 儘可能完備地描述書況品相, 同樣是古書店目錄撰寫的重點. 如果還能進一步將相關的線索逐一查核, 根據專門研究章紋印記或通用縮寫的工具書, 找出裝幀師傅與收藏源流, 更是功德一件. 其中最讓筆者 Rabbit欣賞的是, 好的目錄描述還能在有限的版面空間, 引述畫龍點睛的一句話(不一定來自該部作品, 也常見摘自重要的研究文獻或參考辭典), 將這部書的重要意義與獨創貢獻, 言簡意賅地傳達給讀者, 以致讀者常能從古書目錄裡學習到新知. 這撰寫的功力不僅需要勤快閱讀、查找資料, 必要時甚至得親訪圖書館以確認資料的正確性, 在在需要時間與經驗的累積, 無法一蹴可幾.
因此, 古書商之間廣泛流傳著這麼一句話: 透過目錄, 你才真正認識一位古書商(Aus dessen Katalog kennst du einen Antiquar).
Dieter Stecher先生 1940年 10月 25日出生於奧地利, 正是那個烽火燎原的不安年代. 幼年隨母遷居德國南部巴登符騰堡邦. 最早服務於機械領域的銷售部門, 而後轉至食品產業. 進入古書業, 則是退休後開啟事業的第二春. 德國古書業同行認為他對法語經濟學的熟悉程度, 是當地業界首屈一指(請見德國古書商協會 2020年 12月 4日悼念文: https://www.antiquare.de/aktuelles).
Dieter Stecher先生的經營主題, 正好與筆者的興趣相同. 意趣相投, 大抵早晚都得碰頭.
回顧從頭, 作為老師, Dieter Stecher先生曾為我解答德語書早期印本中的版本問題. 當時是一部 1729年出版的《經濟、政治與官房學導論》(Einleitung zu den ökonomischen, politischen und Cameralwissenschaften), 作者是 Simon Peter Gasser(1676-1745). 在一次偶然的版本比較中, 筆者發現這部書的初版本竟存在兩種不同的印刷字體, 其間差異只在書名頁字體尾端的彎鉤不同. 我將我的偶然發現與困惑告訴 Dieter, 他則根據他的經驗與所知回覆我, 由此開始一來一往, 亦師亦友的關係.
過程中, Dieter對經濟古書這門專業領域的基本知識, 特別是目錄描述的精準要求, 最令筆者印象深刻. 從基本的頁數確認到書況描述, 皆須盡力精確, 並比對專業目錄(*不是同業的商業目錄, 而是經營主題的書誌學與藏書家目錄), 務求確認書本的完整性. 製作目錄的過程相當耗費時間與精神. 這裡, 讓筆者體會到古書業其實也是一門手工業, 既需要往來書展之間, 搬動書籍時的充沛體力, 也需要一針一線, 製作目錄時的字斟句酌.
後來, 因為時間有限, 一人無法單獨寫就所有的書籍描述, Dieter
Stecher先生開始請我幫忙撰寫部份書目, 他則負責銷售並作最後的審閱與修改工作. 二人逐漸從「老闆—熟客」轉變為「店長—書目助理」的工作夥伴關係. 這段時間的經驗累積, 讓我學習了許多古書相關的知識, 這多半得歸功給 Dieter.
作為朋友, Dieter常關心東亞現況, 諸如 2019年的香港時事. 親身經歷過美蘇冷戰的他, 想法極富遠見, 常讓我欽佩不已.
因而, 此刻沉澱並回想, 作為古書領域的老師, Dieter啟發了我; 作為彼此協力的工作夥伴, Dieter訓練了我; 而作為朋友, Dieter為我帶來不一樣的世界觀. 好想在心中給予擁抱, 並說聲：謝謝你, Dieter…
與 Dieter最近一次通信是在今年(2020年) 6月 25日. 10月底, 就在 80歲生日的隔一天, Dieter因肺炎辭世, 享壽 80歲. 得知 Dieter過世的訊息, 除了寫信給他的家人, 許多記憶與感觸湧上心頭. 翻找一下舊藏目錄, 手邊還留有他2004年編寫的目錄. 這是他創業初期的作品, 也是最初我與 Dieter結識並留存至今的物件.
睹物思人, 許多回憶浮現眼前. 沉澱後化為文字, 寫成紀念短文一篇, 衷心遙祭遠方的老朋友 Dieter.
Rabbit, 2021/01/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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